媒体与三种“自由”的距离

马俊泓(2021年林连玉青年公民学程学员)

自由非免费(Freedom is not free),这句话浅显易懂,却不是所有人都明白其中深意。即便马来西亚如今拥有相对完整的宪政民主制度,人民在各方面的自由度依旧未见起色。二〇二〇宏愿年已是惨痛的过去,马来西亚非但未跻身先进国行列,甚至还处于民主倒退、威权复辟的转型阵痛期。新闻媒体在现代民主社会中扮演的角色,系作为一种政府三权(行政权、立法权与司法权)以外的第四权组织,用以监督政府、防止政府滥权。新闻和言论自由与否,亦可作为参照一国自由度的指标。

国盟政府执政后,强力打压、管控媒体,马来西亚在二〇二一年的世界新闻自由排名因此下跌十八位,排在第一一九名,情况不容乐观。究竟我们距离自由有多远,还有什么可做?兹援引哲学中有关自由的三种概念,审视大马媒体与“自由”的距离。

不受阻挠的自由

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认为,所谓自由就是不受阻挠(non-frustration)。所谓阻挠,就是想要的那个选项,因他人或外力以至无法实现。不受阻挠则是说,有办法做到想要的那个选项。对霍布斯来说,自由只取决于想要的那个选项是否可行。

回到媒体的语境,我们可以设想,若马来西亚媒体都是政党机关报,作为政府的宣传机关,仅需专注报道无伤大雅、歌舞升平的内容,自然不会遭遇政府“阻挠”,就能享有霍布斯所谓不受阻挠的自由。但是,如此媒体环境能孕育出一个健康的民主社会吗?顾炎武曾言:“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若我国媒体沦落至斯,清议之风荡然无存,固然可以获得不受阻挠的自由。然而不受监督与制衡的政府,必将手握绝对权力因而绝对腐败。

不受干涉的自由

另一位英国政治哲学家柏林(Isaiah Berlin)则批评霍布斯的自由观,认为自由不只取决于想要的选项是否可行,而是可能的选项未受阻碍。他以“门”比喻选项,主张一个人的自由取决于有多少道门开着,开了之后又有多少路可以走。这就是他提出的自由作为不受干涉(non-interference)。所谓干涉,是指他人夺走一些原本开放的选项。就媒体而言,干涉方式包括直接和间接对媒体施压、威胁,审查新闻内容。

譬如去年七月,《半岛电视台》因拍摄一支纪录片,指控马来西亚政府在对抗新冠肺炎期间恶待无证移民后遭警方调查,该纪录片的孟加拉国籍受访者拉央卡比(Mohd Rayhan Kabir)也遭遣返回国。又如总检察长依德鲁斯(Idris Harun)同年六月十五日入禀法庭,指控五名《当今大马》读者留言“贬低”司法体制,因而起诉《当今大马》及总编辑颜重庆“藐视法庭”。今年二月,联邦法院宣判《当今大马》藐视法庭罪成,重罚五十万令吉。由此可见,《半岛电视台》和《当今大马》毫无免受干涉的自由,因其报道的“门”已被关闭,普罗大众的知情权也遭干涉。但是,设想今日这两家媒体都开始自我阉割,选择不报道政府恶行,审查读者留言,也因而避免政府干涉,我们会认为这些媒体享有了完整的自由吗?

不受宰制的自由

承上所述,即便政府选择不干涉、不阻挠媒体作业和新闻内容,但其作为在领土内合法垄断暴力的实体,媒体依旧得在国家机器的阴影下运作,政府随时可以插手干预。故美国政治哲学家佩迪特(Philip Pettit)认为,柏林对自由的理解仍然有所不足,因为上述这种不自由即体现佩迪特认为的“自由是不受宰制” (freedom as non-domination)。所谓宰制,是指有能力任意干涉。任意干涉则指能够毫无代价,或以些微不足以吓阻的代价,让别人失去原有的选项。自由作为不受宰制,是指没有人有能力任意夺去你原有的选项。

显然,马来西亚媒体无此不受宰制的自由。无国界记者在题为〈回到骚扰、恐吓和审查〉的简评中提醒,“政府可以依靠严厉的立法手段来压制媒体自由,其中包括一九四八年《煽动法令》、一九七二年《官方机密法令》和一九九八年《通讯和多媒体法令》。根据这些值得彻底改革的法律,当局对出版许可证有严格的控制,记者可能因煽动罪被判处二十年监禁。”即便是政党控制的报章如《星报》、国营电视(RTM),只要报道内容不合政府之意,旗下新闻从业员依然面对警告或开除的风险。由此可见,这些恶法就像悬挂在马来西亚媒体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The Sword of Damocles),是政府对媒体无形的宰制。只要头顶上的剑一日未除,媒体就一日没有免受宰制的自由。

马来西亚媒体面临的阻挠和干涉无日无之,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政权为了控制人民而宰制媒体。若想要摆脱宰制,人民首先必须时刻监督政府,积极参与社会与政治活动,着手建立完整的宪政民主体制,废除各种钳制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的恶法。另外,新闻从业员应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站在权力与权威的相对位置理性批判,避免国家机器驯服它的制衡者。如今科技巨擘的数字霸权日益严重,欲在网络世代争取自由,更要严防网络媒体对日常无孔不入的渗透,时刻警惕监控资本主义的蔓延,以免媒体自身与怪物战斗时,成长为不可控制的怪物,最终吞噬人民的自由。

总括而言,自由并非全有或全无,而是经历几代人用血汗争取,今人才能享有不同程度的自由。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应满足于不受阻挠或干涉,只要宰制依然存在,一切自由都可能急速萎缩以致荡然无存,扼杀民主社会的发展。以上提及的三种自由观,可用以观察马来西亚媒体与自由的距离,以及吾人应上下求索的方向。自由既非免费,究竟从何而来?绝非“自由”地不问世事,躺好躺平明哲保身。柏拉图已经提醒我们,拒绝参与政治的人,将被更糟糕的人统治。一切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在我们的每一个决定和举动,也在勇于批龙甲、搏虎头的铁腕空拳。对付破坏,最好的答复就是建设。

刊登于2021年8月10日《当代评论

编按:本文为“林连玉公民权褫夺案六十周年”系列文章之一,特辑主题是“林连玉精神与公民社会”,由林连玉基金组稿。本文内容系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林连玉基金及当代评论立场。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