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士以道尊——访林连玉纪念馆

与林连玉塑像合影。

那是2017年9月9日深夜,飞抵马来西亚。这是我第一次踏上这个南洋岛国。

因外公的缘故,从小,我就对马国心向往之。然而,此行却只有不足36个小时的停留时间,期间还担首届“永春论坛”首场讲座的主讲之职。行前,邀请方“马来西亚永春联合会”(简称永联会)主席林云南先生特别问我有哪些地方想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中国公学和林连玉纪念馆。

之所以想去中国公学,是因这所学校创办之初,我外公黄和光有份参与。寻找某种踪迹(可能早已没有踪迹)成了此次马来行的愿望之一。至于林连玉纪念馆,则是听过许多关于这位马来西亚华人名之“族魂”的教书先生的故事,并且多年前拜读过他的大量家书。寒士以道尊!自古,寒士命舛而不屈者多,而不止不屈还果敢抗争的则少,果敢抗争且获胜的自然少之又少。林连玉先生恰是少之又少中的一位。因此,访林连玉纪念馆,于我此行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悬挂在入口处的“林连玉纪念馆”牌匾,由著名书法家黄金炳先生题写。

对于我的愿望,林主席自然是答应的。他问何处先行?思虑一下,我答:纪念馆。

9月11日早晨,永联会的陈先生带我们先往福建义山——埋着林连玉先生尸骨的义山啊,周遭有些些荒芜,但刻着“族魂”的林先生墓园相当干净。墓碑上,连玉先生的遗照是他那招牌式的笑眯眯的脸,两侧立对联“横挥铁腕批龙甲 怒奋空拳搏虎头”。站在墓前,望着那个永恒的笑脸,我突然想起很多认识林先生的人谈起他时都会有类似表达:林连玉是最简单的人了。

——简单!因简单而勇敢,因勇敢而坚定,因坚定而前行。

离开林连玉墓园,前往林连玉纪念馆。当街的纪念馆门口悬着木质的招牌,传统中国风在这异国显得十分亲切。穿过一道窄窄的楼道,进电梯,来到四楼,这就是纪念馆所在了。

“生于诗书世家,立志向学,献身育人志业,飘洋南来,转教各地,俯首悠悠,甘作南洋孺子牛——林连玉。”当值的女孩为我们当导览,站在这串文字前,我的内心生发出诸多感慨:每字每句都落在点上,我永春族人自豪于有此乡贤,同样也痛心其遭遇之苦痛。

“请问您是永春人吗?”我回头问了导览女孩一句。

“不是。我祖籍安溪。”女孩微微一笑。

“哦,我以为纪念馆的工作人员都是永春人。”看着她,我有些感动。原来林连玉并非只是永春人的骄傲。而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没来由地以为为华族奔走的他,虽然很多人记得,但只有永春人真的把他放心上。

林连玉墓园坐落在吉隆坡福建义山。

“李先生是海南的。”女孩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指着站在一旁的李亚遨先生——“林连玉精神奖”遴选委会主任、马来西亚资深的文史工作者,曾经长期担任林连玉基金义务秘书、林连玉纪念馆原馆长。李先生轻轻点点头,笑容很温厚。他谦逊地说,由于年纪大身体不太好,现在能做的事情少了。后来,我才知道,李亚遨先生默默地做着许多事,几十年来从未少过。

陈列在展示空间的林连玉先生半身照

“我们的子子孙孙,将要世世代代在这个可爱的土地上同工作、同游戏。在遥远的将来,更可因文化的交流,习尚的相染,把界限完全泯灭而成为一家人。”李先生邀请我们看一个短片,片中林先生简洁而诚恳的话语令人肃然起敬。生而为人,为地球人,本就该是以地球为家,穿行五湖四海没有“界限”。因文化、习尚的不同而导致的“界限”若能通过交流而消失,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美事。林先生以一己寒士之能致力于消弭“界限”,这是何等壮阔的伟业!

——1943年,林先生隐居巴生而榄,养猪为生。

——1946年10月,林先生最后一次返乡的“临时回国证明书”。

——1945年,雪兰莪州交通科发予林先生的自转车许可证。

——1954年,林先生因反对67号教育白皮书,准备为华教牺牲,将妻女托付友人。

——1956年8月,林先生巧妙地利用马国教育部火炬运动,使华人子弟普遍登记入华校就读,奠定了华文教育不灭亡的基础。

林连玉先生的硬笔手迹。

——1961年10月4日诗作:飘零作客滞南洲,时序浑忘春也秋。幸有嶙峋傲骨在,更无暮夜苞苴羞。横挥铁腕批龙甲,怒奋空拳搏虎头。海外孤雏孤苦甚,欲凭只掌挽狂流。

——1985年,万人送别林连玉出殡。

馆藏资料丰富,图、文、实物的用心摆置,可见出主事者的诚意与敬意。眼前,林先生的一个个生命节点如此鲜活地被保留,于我们这些匆匆访客而言,是相当幸运的。——而当一个人的生命节点与一个国或一个族群的历史节点吻合之时,这个人定是非凡之人。

林先生就是如此非凡之人!

——但,又有多少人能够体谅他的苦痛与凄凉!逃亡的艰辛与茫然、当局的疑忌直至剥夺教职甚至褫夺公民权、亲朋的冷眼与背弃,这是选择为国为民“忍辱负重”、选择“只掌挽狂流”的瘦弱的林先生的苦痛。而他,默默地独自承受着。多少个难熬的日日夜夜,或许只有那副朴素的老式眼镜陪他度过。

林连玉先生遗物。

如今,那副眼镜,正静静躺在展柜上的眼镜,长相极为普通的眼镜,却可能见证了许多历史事件。当它与林先生那张不抢眼的脸相遇之后,一起为数百万华族的平等与自由奔走呼号时,脸定是坚毅的,眼镜定是闪亮的。如今,只剩眼镜空躺于世!还好,一只略显破旧的镜套在侧相伴。

——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会聊些什么呢?是林先生的泪与笑吗,还是林先生的沉思与呐喊?或许只是林先生的起居日常,只是日起日落,只是渐行渐远的往昔。

若林连玉先生在天有灵,是不是会感慨度过几乎失明的寥落的晚年而去世的他,尚有无数华人奔走相告他的功勋伟业?大概是不会的。他只会轻轻笑一笑,笑得淡然,笑得深沉。

不经意间,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林云南主席提醒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上飞机了。于是,与温雅的导览、温厚的李亚遨先生辞别后,匆匆赶往机场。

“没有时间去公学了。”车上,陈先生抱歉地说。

“没事儿。下回去。”我想,若真有个往生世界,那么,同样曾是一介寒士的外公与林先生遇见时,定会与他说:寒士以道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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