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家书诉衷肠 —— 林连玉家书两通

“家书抵万金”这句话,对长隔两地的林连玉先生父子来说,最是真实的写照;对马来西亚华教人士来说,林连玉家书却是珍贵的历史遗产。

早在2005年,林连玉基金派员特赴中国福建永春,影印两套林先生的家书回马,却因各种因素,至今尚未出版。在此,特刊登其中两封,以飨读者。

在两封家书中,林先生提到本身的几本著作,林连玉基金已在其身后一一出版,基本上完成三不朽中的“立言”。虽然最著名的《回忆片片录》遭禁,林连玉基金也遵照林先生遗愿,将从加拿大携带回马之遗稿中未禁的部分,以《风雨十八年》为名,分上、下集付梓面世。

林先生在信中不敢奢望后人为他建立纪念馆,也认为后人会忘记他是提出列华文为官方语文的第一人,但坚信在当权者的种族压迫下,人们反抗时终会想起他和他的主张。就如他曾经说过:“我的主张各民族的平等是正大的、公平的、合理的,虽屈于现在,必伸于将来。”

距家书四十年后,林连玉纪念馆于2013年在默迪卡体育场前,耸立了起来,林先生在天之灵,可知道吗?(姚丽芳按语)

 
林连玉从马来西亚寄回中国永春县的家书。

第一通(1972年11月9日)

才儿收知:

你十月廿七日的信收到了,你希望得到的遗产不外一些纪念品而已,我可以逐一把情形告诉你。

(一)有关我的著作:我一生的写作甚多,但保存下来的仅只一九四八至一九六二这十多年的材料,就是这一部分也不完全的。我一九四六年回国,再回到学校时,月薪只有两百多元,要维持一家生活,还要给你们求学,经济十分困苦。于是为《商洋商报》副刊写稿,都是有讽刺性的杂文,每月得稿费数十元来弥补家用。三、四年间得稿三百多篇,迨一九六六年我移居新村,把它整理,仅得两百多篇,失去约三分之一,淘汰一些无聊的,分为四部,定名:(一)《吴钩集》、(二)《杂锦集》、(三)《姜桂集》、(四)《纪雪集》。这一部分及其他杂碎交给你的达妹保存。

        

配合纪念林连玉逝世一周年活动,林连玉基金出版林连玉四本遗著:《华文教育呼吁录》、《吴钩集》、《杂锦集》、《连玉诗存》。

我的最重要著作是《回忆片片录》,这是我领导教总十年间斗争的记实,共二十多万言。交给我的朋友,其条件是必须在我死后才可出版。他为着预防遗失,再誊写两份,共有三份,一份在马来亚,一份在香港,一份在加拿大。

另一部重要的著作是辑录我写的备忘录、宣言、文告之类,定名为《华文教育呼吁录》。因为有两位大学教授搜集华人文献,加以整理保存,并且准备为我写一部《林连玉传》,所以我把这部交给他们了。

此外,我领导教总期间有数十场重要演讲,每一场我都事先拟就演讲稿,并且报章都有刊载,若辑录起来可以成为两部《林连玉演讲集》。可惜因为与政府诉讼的关系拿去翻译,不见了许多,现在除非从《中国报》及《星洲日报》(他报不完全)的旧报——从一九五二至一九六二这十年间——去翻阅无法完全了。

我的诗作不多,全部仅数十首而已,不足以成集。

从以上所说,你就可知道我的著作已整理好的有六部,即是:一、《吴钩集》,二、《杂锦集》,三、《姜桂集》,四、《纪雪集》,五、《回忆片片录》,六、《华文教育呼吁录》。若把演讲集辑成两部,其他杂凑一部,共有九部。我的这些著作并没有深精学理,不足以垂留后世,只适合马来亚的环境,你纵得到原稿,不过快意一时而已,终究散失,我看不必认真了。

尊孔中学学生在42周年校庆中,赠送“春风化雨”金牌给林连玉。(1949年5月24日)

(二)有关我的金牌:共有四个。第一个是尊孔学生送的,值百左右元;第二个是吉隆坡教师会送的,值五十元;第三个是教总送的,也值五十元;第四个是我七十岁时毕业生送的,用薄金铸成一个“寿”字,值八十元。这些虽是纪念品,却是金的,国内准不准进口呢,我有疑问。

(三)有关我的钢笔:我已多年不用钢笔了,收存一支美国出品的犀化笔,会自动吸墨水,当年是我主任那一班高中毕业生送的。买价八十元,十多年没有用它,恐怕已经坏了。

(四)有关我的表:我已十多年不用表了,原来一只是学生送的,修理许多次都不好,就把它丢在一边当作废物了。

我并没有遗嘱,一九五九年写过一次,那是当时谣言要暗杀我。我也接到暗杀的恐吓信,所以写下那一通指明我怀疑某批人所为,准备我真的遇害时,可以协助政府破案。事过境迁,也已烧掉。那只提及公事,不涉家务。现在我若是寿终,完全不必遗嘱了,因为所有的话都跟你谈过了。

犀角是不急之物,有人可寄时我才去买。我在药材行做过学徒三年,认识真的犀角,那就是剖开作粗线条状的组织,就是真的;若是平滑,就是假的。羚羊角与犀角同功用,但因为平滑与水牛角相同,奸商伪造可以乱真,难得正货,所以功效差了。

以仁公的联文全部留在“一经堂”,并不精彩。那些“联”原是用红纸书写的,以仁公死后,你的祖父为着永久保存他的墨迹,才雇工把它钩刻起来的。其中没有冠首联,后来以仁公的学生吕子品用“一经”两字冠首,做了一对,却对你的祖父说,是以仁公托梦给他转告你祖父的,自然是假话,不过联文倒还不错。现在我把它写出来,让你知道“一经堂”有一对冠首联。

一贯诏薪传忠与恕躬行不悖
经书贻训诂子若孙家学相承

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没有病痛,饭量如常。以仁公的派下,死去的:多速的祖母八十多岁,以仁妈七十八岁,以仁公七十五岁;现在还活着的:多垣的母亲(是否还在?)、你的伯母、羡叔和我,都七十多岁,算是长命的人了。

 

                                                                                                        父   连玉 1972年十一月九日

 

第二通(1972年12月12日)

才儿收知:

你十一月十八日寄的信收到了,你要我的著作原稿,却把《史记》、《水浒传》等书来比喻,未免不伦。须知《史记》和《水浒传》等书,乃是不朽的名著;我呢,连普通的作家也谈不上,如何可以相提并论?我知道这世界上会写作的人不啻恒河沙数,但其作品能够流传后世的,实在寥若晨星,譬如你的曾祖父以仁公,一生写的不少,除掉“一经堂”钩刻起来的那些“联”以外,其余的都荡然不存了。又如你的祖父,苦心搜集的那些有关择日的绝版珍本,非常名贵,现在恐怕都不见了。我所做的事在马来亚这弹丸小范围内,自有其时代的意义,倘若那两位大学教授的工作真个完成,已经保成下来,在我于愿已足,实在不敢再望其他了。

《南洋商报》,1954年8月9日。
《南洋商报》,1954年9月28日。

你设想到或者会设立我的纪念馆,更加离谱。我最多只是一个先觉,提出问题使问题存在而已,事实上没有一点成就,而且自身受到严酷的迫害,怎值得后人的纪念?举一个例来说,华侨散处世界各地数千万人,敢在当地要求列华文为官方语文的,我是第一个人。当一九五三年四月我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世界各地都起了震动。[1]当地沙文主义的马来人政党领袖,更到处举行民众大会来反对,便是华人本身也都认为过份。两间最大的华文报章,《星洲日报》在社会中说这事实在大胆,如果能成功是很好的,但恐怕不可能,他说的话还是含蓄的。但《南洋商报》却说如果成功,林连玉值得铸铜像,有讽刺的意味。谁知我一提倡,竟然蔚成一股时代的洪流,仅隔十多年,新加坡独立后在宪法中就已明文规定华文为官方语文之一。我的主张竟然实现了,可是于今事过五年,新加坡的人不但未曾为我铸铜像,甚至连知道这个主张是由我首先提出的人也不多了。以此为例, 我死以后,后代的人是会把我忘记的。

只有一点我可以相信,现在马来人沙文主义者执政,占尽国家的利益,以武力压服外族,等于奴隶到华人生存的权利,到最后关头时,必然起来反抗。那时候,我必然会被人重新提起,所以两位大学教授保存文献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要人们思念我,恐怕是半世纪以后,不但我看不到,你也未必看到的。

我最重要的著作当然是《回忆片片录》,出版的一小本,仅及全部的五、六分之一。新加坡的国家图书馆曾向我征求十二本去保存,但因为被禁,我自己连一本也没有,无法供给他。北京侨务委员会曾托人搜集,有一位回国观光的人带两本给他,所以我的出版物反而在北京有两本了。

假如我的著作没有被禁,我的生活将会过得很好,因为随便出版一本都可赚到许多钱。你记得有一次我给你一千八百多元,那是一位朋友替我卖五十本《回忆片片录》所得的。虽然我每本定价壹元,但取书的人,有的一本给二十元、三十元、五十元,甚至一百元。这意义不在书本身的价值,而是对于我的景仰。只要让我出版一本,我就可到死衣食无忧了。我一生狷介,不肯接受人家的赠送,以前有人把新的汽车送到学校,我也退回去,便是一例。而这十多年来,凡有馈赠我却完全接受,便是著作被禁的结果,因为不如此我是会饿死的。假如我真的饿死,压迫者当然非常欢迎,可以引我为例,警戒别人。而我不至饿死,则是冲破他们的包围圈,所以我的接受人家的援助,也正有反抗的意义。虽然他们断绝我生路的手段非常恶毒,却奈何不了我。

文儿在韩城侨汇可通了,不过是由这里到香港,再由香港转交中国银行,多一转折而已,约莫十七天可到,比寄永春仅多三、四天而已。

现在已是残年将尽,转眼我已是七十三岁了,明年我将再摄一张像片给你们,让你们看看我是否又老了一点。今年我不但身体很好,没有病痛,而且又有幸运,原来收存的股票大大涨价,无形中增加一笔贮蓄,今后生活更有保障,不必仰赖别人了。

……(编按:此处略58字。)

 

父   连玉  1972年十二月十二日

 

[1] 编按:就本馆档案所见,林连玉先生1954年8月8日,在吉隆坡教师公会理事会上发出争取华文列为官方语文的诉求,并于8月21日,以教总和吉隆坡教师公会名义向马华公会中央教育委员会(三大机构)提出提案,要求争取华文列为官方语文之一。

附注:林连玉先生的家书原为繁体直书,无标点符号。为方便读者阅读,兹根据现行简体横排和标点符号格式重新排版、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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