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教节特辑
跨族群与跨语言
今日我们谈跨族群,似乎是个毫无疑问的概念,它需要的是行动,不是更多的讨论。事实也许不是如此,例如当本国华社谈「跨族群」时,爲何总也意味着跨语言文化?进一步地问,各群体对「跨族群」是否有同样的想像?
显然,在本地由于英语与马来语的个别因素(如国际语言、国语),对该语言使用者而言,跨族群并不必然就需要跨语言,因爲该语言就是个多族群参与的文化场域。反之,华语乃至其他语言社群,跨族群的同义词就是跨语言。
这种对跨族群的想像差异,说明了各语言之间的权力不对等,特定语言被赋予了跨族群能力,其他则否。于是,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如顺着现有的格局去跨族群,必然会致使社会的动力过度集中于特定语言,并导致其他语言被边缘化。
鼓励相互学习语言
犹有近者,演变至极端,当跨族群成爲政治正确时,也意味着一切非跨族群的都是不正确的。在此情况下,使用华语、澹米尔语等其他缺乏在地普遍性的语言,很可能会遭致有心人的质疑,因爲这些语言都无法跨族群。
因此,我们有必要爲这些边缘语言寻思出路,避免其在一片跨族群洪流中被淹没,从而在公民社会蓬勃发展的当下失去价值。要达到这个目的,有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方面,我们必须努力地改变现况,另一方面则爲此「改变」提供正当的理由。
所谓改变现况,指的就是在当下我们不得不受限于客观条件,借助英语和马来语来跨族群的同时,也应该打造各族群互相学习对方语言的良好环境与条件,让 各语言的社会实践都可找到多族群的踪迹,届时无论我们使用任何一种语言,其实都是在跨族群。换句话说,我们其实是在提倡「跨语言」,透过多语言的跨越达到 跨族群。
很显然地,跨语言跟跨族群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对于任何一个群体而言,都指涉着同一个想像与认知,即大家平等,都必须「跨」。然而,必须指出的 是,假设在未来,国内各语言都成爲多元族群的文化场域了,这种透过「跨语言」来达到的跨族群,跟前述提到的透过普遍流通的语言达成的跨族群,是两码子事。
为语言寻安身立命之处
透过普遍流通的语言,达到跨族群目的,从理论上来说可以覆盖全体公民,但是跨语言的跨族群,儘管我们可以设法加强个别语言文化之间的互动,産生更爲紧密的关係,但依然是个划分成不同语言/文化群体的格局。在此情况下,我们爲何坚持选择后者,拒斥前者?
其实,我们并没必要把这当作二选一的问题,因爲我们是可以同时兼有两者的。也就是说,我们并不否定,在处理特定议题时,经由大家的默契而接受在地普遍流通的语言来沟通,就现况来说,这是指马来语/国语。
提出跨越语言,其目的不在于否定国语,而是要避免国语过度地垄断权力,并关切其他缺乏流通的语言,爲它们寻思出路,找到安身立命之处。
就此而言,我们进入第二个工作:跨语言的正当性何在?这得从语言的价值谈起。粗略地说,语言可分成「量」和「质」两种价值。语言「量」的价值,指的 是语言的「普遍性」,因爲一种语言有多普遍,原则上可以透过量化得出答桉。语言「质」的价值则否,它无法透过科学方式来验证,因爲它是抽象的内涵,如文 化、知识、历史与传统等。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语言?答桉是,我们必须同时兼顾语言「量」与「质」两方面的价值,方爲之全面,任何偏向于「量」或「质」的做法,都有可能是偏颇的。
勿忽略语言内在价值
国内讨论语言的问题,长久以来都倾向于肯定「量」的价值,忽略「质」的重要性。以「跨族群」爲例,当初人们爲何有「跨」族群的构想?在国家独立初 期,不同族群之间互不相识,因此就理所当然地提出了跨族群的要求。1960年《马来语月刊》第二期刊登的一篇文章,很能够说明当中的问题:
「……在墨迪卡的时代,在我国两大民族正在加紧努力建立一个文化与一个国家的时代,若是两大民族在文艺的圈子里还在搞分裂,当然会造成甚大的损失,并挫败了我们努力争取团结成爲拥有一个文化的统一的国家。马华文艺与马来文学的分家,与把各族的文艺紧闭在本身的语言障壁中,将会减少两大民族的互相瞭解,并使我们朝向一个国家与一个文化方向的争取团结的努力缓慢下来。」
(Ismail Ahmad, Tembok Bahasa Harus Dihapuskan,鲁白野译;《马来语月刊》第二期,页7;引者强调)
Ismail Ahmad在后文建议以「翻译」爲暂时的手段,拉近华巫两族的关係,并在国语普遍化后,倡议大家以同样的语言来创作文学。
何以语言会被视爲「障壁」?这思路无疑就是只肯定语言的沟通功能,注重于它的普遍性(「量」的价值),借此达到「互相瞭解」、「团结」的目的,语言「质」的内在价值隻字不提。
在今时今日,我们明白马来西亚深受族群政治的困扰,并加剧民主转型的困难,但我们在倡导「跨族群」时,如果过度强调「互相瞭解」、「团结」、「共识」等目的的话,无疑是向语言「量」的价值倾斜,忽略「质」的价值的追求。
瞭解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必须从过去主流的跨族群论述中走出来,探索其他的可能性,把被忽略的语言「质」的价值表现出来。
打破障碍,拓展视域
在此基础上,我们必须追问:爲何我们要「跨越」?除了「打破沟通的藩篱」,「跨」所蕴含的意思也可以是跨越、冲破某种加诸于我们身上的枷锁,我们之 所以要冲破、跨越它,因爲它局限了我们去实现我们可以追求的理想。这个枷锁,可以是族裔文化、语言文化、意识形态等,它们在我们成爲人的过程中,塑造我们 的世界观、价值观,规范并局限我们的行爲与思维。
因此,「跨越」作爲方法,就是让我们涉入不同的世界与价值体系,掌握至少两种「视域」,从而有可能打破枷锁,超越自我。
前文提出「跨语言」的主张,其政治目的当然是爲了挽救逐渐被边缘化的弱势语言,但除此之外,也是希望要避免忽略语言「质」的价值追求。强调不忽略语 言「质」的价值,因爲每一种语言背后都是一整套独特的解释世界的方法,特别是它甚至承载了对特定制度的理解与共识,也因此也决定了该语言使用者与世界和社 会现实的互动方式。
如果我们可以跨越语言(在一般情况下,也意味着是跨族群),在理论上说我们可以同时掌握并评比两个不同的世界观与价值体系,这样对个体的自我增值是绝对重要的。由个体出发,必对社群、国家乃至世界是重要的。
此外,如果我们强调「跨越」的目的是爲了超克族群政治,强调语言「量」的价值,即让大家拥有共同的沟通语言,借此打破族群边界的垒迭,这当然是重要且必要的办法。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亦应该肯定语言「质」的价值的作用力。
语言与族裔身份分家
以前述肯定语言「质」的价值爲前提,一旦「跨语言」普遍化后,也意味着语言与族裔身份的分家,而形成族群与语群的两种格局。比方说,华语社群(语 群)指的是会说华语的马来人、华人、印度人等其他族裔组成的群体,而华人社群(族群)则是指有着各种不同文化特徵的华人组成的群体。
一直以来,「族群」都是我们个体/社会行动的重要指导原则(「跨族群」就是它的産物),而「语群」的出现,也许可以制衡「族群」这个身份认同。
例如,如果华语社群只是单一族群的文化场域,那么单凭我们自身的条件,并不容易发现某种言论是沙文主义。但一旦华语社群内有跨语言的参与者,并産生良好的互动,沙文主义将会无所遁形。到时候,超克族群政治的可能性,也就相对地会提高。
吴小保,八字辈,思辨会社成员。
(本文为2014年华教节特辑文章系列,今年题目是“族群认同与民主转型·华教的新时代挑战”,由林连玉基金组稿。)
本文刊登于《燧火评论》2014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