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连玉自撰小史

(一)我的祖籍及家属

我的祖籍,是福建省永春县,蓬壶西昌乡,一经堂。一九〇一年,农历辛丑年七月初六日②午时出世。兄弟五人,我居第二,有妹三人,长兄二十岁夭折。发妻三十六岁死亡③,有子三人。长男多欣,已死,遗孀及三女一子,在印尼属峇来。次男多才,在故乡,历任公社书记,邮政局长,及税务局长;子三人,俱已高中毕业。三男多文,在陕西省韩城,为电机科工程师,有两子一女。在吉隆坡,有继室叶丽珍,及巳嫁养女林达。

(二)我的先世

若用旧时代的术语来说,我是世代书香的子弟。我的祖父林以仁,是前清的岁贡生,也是著名的老塾师。他教过的学生,考进秀才的,不知有多少人。有一次,一榜秀才二十四名,以仁公的学生有六名,占四份之一,被传为佳话。最可夸耀的,是以仁公高风亮节、正直廉洁,不仅为乡人所钦式,也为知州所敬重。他对乡人的福利,有巨大的贡献。第一,是邀集父老,共同议决取消祀神铺张,以免当事者破产;第二,是募捐重建三圈石拱桥,利济行人——至今乡中还流传着动工时,他祷告水神、鱼杯避难的神话。

我的父亲林赓飏、字亮泽,又名奉若,他是前清的廪生。当时康梁提倡变法,他沾染维新风气,独学无友,探究新知,略解物理和化学,因试验发电,乡人惊奇,竟讹传他会驱雷。对于数学,他有特殊天才,无师自通。大代数、微积分,均透彻暸解,自谓生平未遇数学难题。因推算历法及日月蚀,与上海佘山天文台台长,法国人蔡尚质为友,得蔡介绍加入中国天文学会为会员。那是第一流天文学家所组织,要有三个天文台长介绍,才可入会的。他也曾参纂永春县志,有新的贡献。

(三)我求学的经过

我七岁入学,一直跟我的祖父以仁公念书。读的次序,就是三字经、大学、中庸、论语、先进、梁惠王、天时、离娄、告子、孝经、朱子家训、千字文、千家诗、诗经。以后读以仁的手抄本,共四本。两大本是古文,有极著名的作品,也有不著名的读物。譬如,文天祥那篇考中状元的应试文章,我也读到了。另两小本是诗词,都不是第一流诗翁的杰作。拉拉杂杂,有不少是闽中摭闻,从那本流传不广的地方性文集录来的。

我的祖父逝世后,我只跟我的父亲读书两年。他授给我古文、春秋左传,及算术代数。这么一来,四书我是读熟了,五经只读两经,加上自己喜欢的易经,共只晓得三经而巳。但巳可说家学渊源了。

我的父亲认为读书人没有好出路,他们父子两代,身为寒儒,已经穷得够了,希望我们这一代会向商界发展。所以于我十六岁时,把我送到厦门中街永丰参行当学徒。那是我的姑丈与人合股经营的。我学习三年,已有经验,预料可以在商界安身立命了,适遇陈嘉庚先生把他私立的集美学校师范部扩充,大量招生。我好奇心动,要测验自己的学力,也去报名投考。结果在一百四十多名考生中,给我考到第六。因为肄业师范,一切免费,家长不必负担,所以我的父亲肯答应我,弃商就学。

我肄业集美师范第五组,这种师革是最完整的,叫做本科师范,五年才毕业,到第三年分为三系,即是文史地系、数理化系、艺术系。我原是报名数理化系的,因开学时,发现文史地系教师最好,就申请转入文史地系肄业。

由于我年龄已高,又在商场磨练过,知道求学机会难得,所以在校时不敢浪费光阴。课外的时间,总是拼命阅读,加上集美 学校的图书馆藏书丰富,可以满足我的求知欲,因此,我的学业成绩特别优异,受到老师们的青睐,同学们的推重。那时候,凡有名人到校演讲,学校当局必定派我当记录员,记录他们的演讲词,登在校刊上。好像鲁迅、林语堂、顾颉刚、陈望道、王立明这些名人,我都曾记录过他们的演讲词。还有,陈嘉庚校主的胞弟敬贤先生,从日本请来一位所谓调和道的大宗师藤田灵斋先生,讲演调和道,出版两小册单行本,也是我记录的。

我还记得一个有趣的轶事,就是当时在集美的高材生有一个虚荣的憧憬,所谓“九十生”。即是学业考试成绩,每科都达到九十分以上。可是从来没有人能够如愿以偿的,不料我的毕业考试成缋,居然实现了,总平均破集美学校有史的记录。

我在校原名采居,这个采字,乃是我们家谱中排行次序的字眼,不是我的学名,因我投考时用了他,以后就一直沿用,没有改变。及至我到巴生共和学校,才改为连玉。那时候教师注册不必缴验文凭,所以,我轻易可以改名的。

(四)我服务教育的经历

我毕业时,受师范部主任李昭茂先生的器重,留我为母校服务,充当师范部国文科教员,这是集美学校以前所未有的。与我同届毕业的同学,有八人受聘为附属小学教师,他们每周授课二 十多节,月薪廿四元,已经认为是优遇了;而我在师范部,每周授课七节,月薪五十元,相形起来,我真是太幸运了。第二年未终,就是蒋介石北伐、党军入闽的时候,有几个所谓随军党代表,到校鼓动风潮。一小撮加入国民党的学生,倚恃党的势力,乱肆破坏,无理攻击,近乎发狂,使校主陈嘉庚先生非常震怒,宣布把集美学校停办④。我就在这个时候到马来亚来⑤。

我到新加坡,谒见校主陈嘉庚先生,作一席长谈,为母校请命,终于说服校主,复办母校。我到安顺去投靠我的族兄林采仁。由采仁介绍我到爱大华国民学校代课,才一个月,我父亲的学生托朋友带我去爪哇。到泗水,巧遇同班学友庄信群。他新任校长,物色教员,挽我共事。我就跟他到东爪垂任祙埠中华学校服务。既满三年,思家念切,归国省亲。庄君转就邻埠新办学校的聘,董事部电催我回校,接任校长。一年半后,因我喜在报上发表文章,引起荷兰政府的疑忌,有行将对我不利的消息。刚好老友郑兼三电邀我来巴生,为共和学校服务,我就借这机会离开任抹。

在共和学校仅半年,又因同学林承志的介绍,转任加影育华学校教务主任两年。以母亲在原籍病故,归国奔丧。这时候,马来亚不景气,一担树胶仅值五元,经济萧条,我不想再来了。在永春太平小学任教一年,转到厦门大同小学服务,才几个月,老友黄光铙任尊孔中学校长,叠电催我南来。不得已,中途向大同学校辞职,赶到尊孔中学,似乎是一九三五年十月中旬,自此即未曾离开这个岗位,一直到一九六一年八月,被教育部驱逐离校为止。惟马来亚沦陷期间,我被雪州教育局调至士拉央侨民学校任校长六个月,我把学校关闭了,脱离教育界,到而榄⑥树胶园中养猪维持生活。这是例外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恢复和平,尊孔中学董事部聘我回校,我拒绝担任校长,以校务委员会主席名义负责进行复校工作。这时候的尊孔,真可以说是荡然无存。不但一桌一椅没有,甚至连空壳的校舍,也是门破墙穿、疮痍满目的。无可奈何,只好借人镜剧社的社址为临时办事处。另借柏屏和州立两校的教室,暂时上课(尊孔复课日期为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他校已放假了)。然后一面修葺校舍,一面购置校具,一点一滴,从新建设。由小学而中学,等于创办一间新校。若干两年,粗复旧观。董事部再度聘我任校长,我又不接受。我所以两度拒绝担任尊孔校长,是我认为董事部不健全,使我失却信心。说来牵涉到华人社会的病态,以及我个人的人生哲学,不必多谈了。

注释:

① 这篇自撰小史,志期一九八〇年十一月,原来有一个“前言”,是这样的:“教总同仁们要为年登八十以上的四元老祝嘏,我忝为其中的—个,他们要我简略地写出我自己的小史。这事在我也有困难的地方 ,因为我年已老迈了,记忆力衰退,对于少年时的往事,只有依稀的轮廓可以追忆,要确切地指明年月日时期,就不免会有颠倒错误了。不过,既然推辞不得,只好就我脑海中所想到的写出来。这也就是所谓有胜于无、聊以塞责罢了。”

② 即阳历八月十九日。

③ 据林连玉诗《悼亡十首》注释——“一九四六年妻亡十二载,余始归 家……”——他的发妻应是一九三五年左右去世(极可能是在他刚由中国回马来亚之后)。

④ 有关集美学潮的这段史实,另有不同说法。据《集美学校七十年》 (集美校史编写组,福建人民出版社,1988年):当时(一九二六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学校在革命形势推动下,革命空气高涨。学生组织了校务革新委员会,反对校长叶渊(采真)的专制保守及开除学生等的行为。由于学生代表与校方谈判破裂,学生先后组织了罢课委员会,后改为倒叶运动全权委员会,进行罢课斗争°十二月中旬,陈嘉庚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和恶化,自新加坡电告学校当局,即曰放假,学校停办。
另据《陈嘉庚年谱》,国民革命军何应钦部队进占同安,支持集美学生革新校务的活动,时间是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中旬。

⑤ 林连玉先生南来时间,据上述事件推断,应是一九二七年初(而不是一九二五年,或是林连玉公民权案里官方文件所说的一九二九年)。

⑥ 而榄(Jeram):雪兰莪州沿岸、靠近瓜拉雪兰莪的一个小镇。

本文收录于林连玉《风雨十八年》(下集)(2001年第二次印刷:林连玉基金出版),第189页——19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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