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深夜,我习惯地还在书房里重温中国五代史的时候,孩子由外埠回来,也带回来了一份报纸,封面版骇然看到教育界老前辈林连玉先生与世长辞的新闻,心中不禁戚然。
过两天,李业霖先生给我电话,说他已去雪兰莪中华大会堂林老先生的灵前致了哀,并且 也希望我能够去一趟,看看这位华教斗士而又是三十多年前就已认识的老朋友的最后一面。李业霖先生也盼我能够好好地写一篇有关林老先生的东西,投在报章上, 好让年青的一辈对林老先生获得更深一层的认识。
我告诉李业霖先生:今天一大清早我就拜读了你在《星洲日报》所发表的《怀念林连玉先生》的文章,虽然只有一千字左右,却正是“文短而精简,情富而真挚”。所记之事,固属琐碎,大有有光之风,故万言亦不及耳。
说实在的,林连玉先生辞世的消息一经报章刊登之后,在华人社会中的确起了一铜波浪似 的冲击,真正敬慕他的人,前往瞻仰,应该是理所当然,但是很多很多,包括与他意见相左的,平时对他毫不关心的,却也趁机“大出风头”,而且还向记者们“大 发议论”,异口同声地称赞林连玉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华教斗士,民族英雄林老先生的精神永垂不朽,我们要向他学习等等等等,真是“美不胜收”。我想林连玉先生 在天有灵的话,听到了或看到了之后,不知道是点头微笑,还是怒目耻之,还是鄙而不屑呢?我是小人物,对我华教岂无功劳,对我民族又乏贡献,只不过三十多年 前就认识了他,而且在几件公事上似乎也曾和他发生争执过而已。他被吊销公民权及取消教师注册证之后,虽然也曾想过去找他谈谈,但是一来由于自己懒散,二来 不知他家何处,三来也不敢前往逸园,就这样一搁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他。今天他和大家永别了,灵堂前万人凭吊,生虽孤寂,死却荣哀,当然不争我一个人,所以我 没有接受李业霖先生的意见,去雪兰莪中华大会堂跑一趟。只有在他殡葬的那一天,凭空默默地祷告吧了。
至于要我也写一篇有关林老先生生前的事迹,由于我知道的有限,同时也碍于文化水平不高,字里行间或会有不通之处,到时弄巧反拙,不是更加牵累吗?所以我迟迟不敢动笔,今天已是二十天了,为了塞责,也就不妨谈谈琐碎的事情以及我个人的观点。
不过,先此声明,尽管以前我曾经和林连玉先生有过不是大问题的小争执,或个人观点不同,我还是对他尊敬的。
(二)
三十多年前,雪兰莪尊孔中学有“两个宝”,这两个宝就是林连玉先生和饶小园先生。今天,这两个宝都已经先后与世长辞了。
所谓宝,就是指珍贵的对象,现在用之来形容这两位先生,也就是说这两位先生的才华在当时的尊孔中学里面最为杰出,成为难得的导师。
林连玉先生精于中国历史,尤擅掌故,因此他上历史课的时候,简直不必携带课本,话题 一开就若悬河般,滔滔不绝地讲得口沫横飞,令学生们听得如醉如痴,往往时间到了,尤自不肯让他离去。诚如李业霖先生在《怀念林连玉先生》文中所说:上下五 千年、纵横八万里,娓娓道出,并有滔滔议论。以我个人来看,当时全马各中学,教授中国史的老师,应该没有一位能够望其项背。有人对我说怡保育才中学校长蔡 任平先生也对中国史很有讲究。其实蔡校长是“国学胜于史学”。林先生教人读史,首先要强记年份朝代,大事因果,人物角色,然后就可以穿针引线的把它连串起 来而加以发挥了。
饶小园先生则对应用文最为擅长,无论文、表、书、启、践、记、对问、设论以至铭、 涞、碑文、墓志、行状、吊文、祭文等,皆能下笔畅成,且精美而无瑕疵。犹忆某出版社之《应用文》课本面市时,饶先生特约我在当时蒙巴登路益东熔锡旁黄炳记 饱饺点心夜市场品茗,针对“公函”问题提出讨论,原来该书将公函分为上行、平行、下行三类,我说这种编法完全错了,因为在应用文中,公函是平行之用,对上 的该是“呈文”,对下的应是“指示”,如果不分皂白,统称“公函”,则有误导之嫌。饶先生鼓掌大笑。李业霖先生在《怀念林连玉先生》文中也曾提到:“他 (指林先生)交代我文稿誊清后,拿一份给饶小园先生寓目。他说经过饶小园先生看过的文章,在文字上就没有问题了。”说实在的,饶先生的文字修养,以我批 评,当时半岛上面的学校及华族社会并无出其右者。不止如此,他的谈吐也极清雅,张荃讲师曾对人表示过:“将饶小园先生的谈话,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好的文 章。”饶先生教授学生读书,除了要朗诵古人名著,达到融汇贯通,应用自如的境地外,主要的方法是:第一要有系统,第二对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要特别认识清楚。 如果要进一步认真做学问的话,则必须先从经字着手,进而熟研史学,最后才选子、集。
这两位“尊孔之宝。,对年青学生的启发、鼓励、诱导和影响,是有其一定的成果,所以当时尊孔中学的人才辈出,声誉远扬。现在的尊孔校友在社会上也各有所成,在文教领域上也有许多突出的表现,是理所当然的。这正是“良师出高徒”啊!
可惜,他们都已经作了古人,现在低一代的文史老师,是否皆有他们那种做学问的方法和修养?那就有待发掘了。
(三)
林连玉先生的生活非常俭朴,除了不修边幅以外,衣着皆以短袖恤衫,斜布西裤为主,在 什么特别庆典或天气较凉的时候,我们才可以见到他上身会多披一件白粗布的大衣。在尊孔服务时期,咖啡面包或炒果条,是他主要充饥之物,家里也是粗茶淡饭过 日子。平时来往交通工具都靠一辆脚踏车,鲜少或者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乘过“德士”。这和饶小园先生完全不同,原来饶先生既不会踏脚车又不愿挤巴士,出门的时 候,除了路途太远,费用太高之外,其它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地方,他就要坐三轮车或“德士”了,所以已故邝永祥先生常常对我说:“小园那会不闹穷?每天的 车费统计起来就可以给我们做一个星期或更多日子的交通费用了。”林连玉先生住的屋子,早期在甘榜峇鲁的木屋,也是很简陋的,后来搬去了士拉央,相信也还是 木板白锌的吧!
朱子有云:“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器具质而洁,瓦缶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 蔬愈珍馐,勿营华屋,勿谋良田。”政客官吏,若能如此,一定清廉公正,从事社会工作,献身民族斗争的,当然也不例外,因为,如果贪图生活享受,政客一定舞 弊,官吏必然贪污,而社会工作与民族斗争者,亦势将受其影响,易于被人利用收买。林连玉先生没有金玉珍馐的爱好,没有华屋良田的奢望,因此,他可以做到诚 如文天祥所说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境界。反观过去及现在,我们华族的政党领袖、社会贤达以及文化教育界者流的品格却又如何呢?在 今日凭吊林连玉先生的时候,他们应该扪心自问:会不会愧对苍天?会不会羞见祖宗?是不是欺骗林老?
是不是蒙蔽族人?
林连玉先生是一位典型的中国旧社会熏陶下的书生人物,因此,他有坚忍卓越的忠君爱 国,维护民族文化教育的精神。不过,或者就是因为这样,他的情感也还逃不了“脆弱”的一面,马六甲会谈,最后接受东姑阿都拉曼、敦依斯迈以及马华公会那些 领袖们的要求,就是一个最好的明证。事实很清楚的告诉我们,这班人欺骗了他,甚至当时东姑阿都拉曼答应给华文学校二百万元的发展基金,到现在(或永远的将 来)都还没有兑现。三十多年前的二百万元,今天应该抵值一亿元有余,东姑阿都拉曼还没有死,如果他不会因为年老而失忆的话(因为他最近表示由于英国殖民地 政府的压迫,所以才使华人在最短的时期内增加一百万的公民权数目,已是违反了争取独立的要求,失去了作为领袖的理智。),他应该还有责任作一个好好的交待 的。
也就是由于这样,所以,我认为林连玉先生的政治思想不及饶小园先生,饶先生在这方面 的表现与行动,比林连玉先生强了许多。这是林先生在生时不止一次和我谈起而也从不反对的。不过,饶先生的私生活有时候会比较浪漫一点,没有林先生这般严肃 罢了。但是,在纪念林连玉先生的同时,我想,饶先生的功绩应该也不会被抹杀才对。
中国人民将孔子视为万世师表,文天祥是民族英雄;英国以莎士比亚为国宝;土耳其以凯 末尔为救星;马来民族则以韩都亚为崇拜的偶像。至于我们华族在这几十年来,就像一盘散沙,找不到可以作为全体学习的典范。前些时,当大家提出了甲必丹叶亚 来之后,无理取闹的巫青团对他的功绩就立刻加以否认,虽然大马华人文化协会曾经为文反驳,可是这个组织对叶亚来的功绩都不甚了了,甚至连惠州会馆及叶氏宗 祠也无言以对,所以言而无物,不能令人信服。今日,林连玉先生的一切史实摆诸社会,相信巫青团的衮衮诸公不会像日本人一样的擅改历史吧!让我们就把这火炬 继续燃烧,永远让它照亮吧!
本文原载《大众报》1986.1.13/15/17,标题分别为:“林连玉该怒该喜?”、“尊孔中学两个宝”及“让林连玉精神传千古”。作者原名罗镇国,曾任小学校长、报馆编辑。本文后收录于教总秘书处编《族魂林连玉》(2001年第二次印刷:林连玉基金出版),页101——106。电子档取自《木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