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出喧哗
姚丽芳/文
陆老师之仙逝,随着他的年事逐高及健康的日渐衰萎,虽在心理准备中,仍难抑悲痛,毕竟共事多年,也是景仰的硕果仅存的华教老前辈。
2014年,在林淑佑召集下,几位朋友计划为陆老师书写一本有关他的书本。我就写了《走出喧哗》,交给执行编辑陈亚才,后不知何故,出版计划胎死腹中。我当时是希望陆老师晚年走出喧哗,找到他心中真正平静的乐园。现今随着离世,他终于远离一切鼓噪与喧闹。生者在悲痛之余,还得学习陶渊明的豁达: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陆老师的大体托付给大自然,是与大自然母亲融为一体,他是真正走出喧哗了!
以下为本人2014年的小文,作为纪念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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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师自2008年辞谢林连玉基金主席职,基本上已是从华教组织全面引退,近三四年鲜少在公共场合露面,偶尔亮相,也保持低姿态。与友好聚餐,显然较静默寡言,不复以往的滔滔与支撑气氛的努力,未知年事已高之故,或心情已趋沈静。
陆老师目前是坐落于柔佛新金马士红楼四馆的顾问,这四个馆是沈慕羽纪念馆、林连玉资料馆、陆庭谕文物馆及明心见性图书馆。熟悉的亲友都知道,他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小镇馆内度过,华教圈的老朋友来这儿拜访他,更易于到吉隆坡敦拉萨他那间老组屋。组屋小客厅墙面是大幅山水画,在山水围绕中谈笑风生特别温馨,随着陆老师南移及山水壁画赠送者的逝世,这情这景也逐步泯入历史。
陆老师目前的静态,并没让人忘记他在华教运动超过半世纪的火红。他在50年代就投入华教运动,跟随着林连玉,后来辅助着沈慕羽及林晃昇;虽然似乎是二号人物,但却以硬骨头、不退缩、不妥协的刚烈人格特质在华教前线冲锋陷阵,又以慷慨激昂的滔滔口才及条理分明的说服力游走于群众大会,从而树立起他敢怒敢言、威武不屈的形象,声望不亚于沈林。
我在教总服务多年,对陆老师有以下的观察及看法——
第一阶段的位居二号,对陆老师来说是心甘情愿,林连玉、沈慕羽及林晃昇是他尊重的长辈,尤其林连玉更是他在华教运动的启蒙老师,他是谦恭的亦步亦趋跟随在他们之后;陆老师也信服于他本身缺乏但三位先贤拥有的运筹帷幄之大略。
第二阶段与王超群竞争,在沈老公开力挺下,竟以四票之差大倒热灶输掉,继续位居第二位,那是教总内部起着蜕变,弥漫的公务员思维与组织的社会地位落差甚远。然而无论第一或第二,陆老师仍坚韧的纵横挥洒着他的影响力,延长着组织的活力,在组织内举足轻重。沈慕羽从林连玉基金主席位引退后,陆老师顺理成章接任,继承林连玉的遗志,也是一脉相传,是较相符的位置。
相对沈慕羽的世家、林晃昇的商贾背景,陆老师似乎资源单薄,但却能奇兵异起、独树一帜,自有他的特质与专长。陆老师文史知识渊博、关注政治孜孜不怠、记忆超强、辩才滔滔、声音宏亮、下笔如流,这些是他缕缕不断写文告与成为群众大会明星的扎实条件。陆老师的敢做敢为、独行侠作风,让他有许多创新及出乎意料的个人抗议行动,比如绝食、静坐、落头发,在当时发文告、呈备忘录、联署等较集体、传统及正式的抗议途径中,是鲜见及或不被苟同的。然而,陆老师所作所为,已为华教历史创造新章,对照当前国内社会运动常见的游行示威、占领独立广场、直接面对军警冲突,他算是华教圈子内肢体抗议运动先行者。
陆老师没有显赫家世背景让他或有包袱或无包袱。明显无障碍的是他与中下阶层群众的亲切互动,他的立场受尊重,他的演讲受欢迎,他在群众中如鱼得水。上层阶级不屑于他的偏激言论,执政集团视他为眼中刺。陆老师对外的不公,不留情鞭笞,对内同道友善随和谦让没架子,还往往有求必应。因此,董教总许多活动最方便的就是“差使”陆老师代表,何况移交筹款的单位也常常指定陆老师出席接领及演说。天道酬勤,如此广泛接触建立起他的群众魅力,让他的使命获得落实,但奔波与宴餐也种下他患糖尿病的根源。
陆老师都如此心无旁骛的勇往直前吗?他有沮丧过吗?何启良博士曾如此形容他:“他巨大的孤独感就像他沧桑的眉目间如此深邃。”他曾一度为患糖尿病彷徨失措,也为宏愿学校及数理英化突辞教总副主席职并悲叹不做“华教送终人”。当身边肝胆相照战友隐退或离世,硕果仅存的他孤独吗?当华教圈子内的同志情逐渐分离崩析,永对外不对内的他迷惘吗?
最近在阅读着中国五四运动及新中国建立后几个知识分子的历史与遭遇,比如巴金、老舍、季羡林、钱穆等,他们都有共同点:爱国爱民,然而他们都有各自心灵与学术的坚持与追求。他们欢呼新中国的建立,以自己所长无私奉献,尽量配合新政策,甚至在反右运动中检讨内心、真诚剖析自己的思想;有的如巴金及老舍还批判战友,尝试改变自己包括修改著作来适应大趋势;有的则忙碌开检讨会议外,恶劣屈辱处境中不放弃自己的研究兴趣与追求,如钱穆的哲学及季羡林的文化宗教。最终,静水流深,他们都要回归自己的内心,找回真正的自己(老舍无法吞咽屈辱,投湖自杀。)
这儿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对生命中某种价值的锲而不舍,是如何可以扛起沉重的苦难。陆老师在华教风浪沸腾半个世纪,时间都给了华教,这是他全部的追求吗?我们这群与华教共舞二十多年,也不应自问吗?不应沉静下来做个反省、做个总结,为自己,为下一代?
与陆老师认识于大学时代,当时印象最深刻的是学运被粉碎草木皆兵时期拜访他,告别时他硬塞了五十元进亚遨的衣袋,70年代的五十元可不小,一股温热流入青年跳动的心,体味到何谓患难见真情。在教总服务期间,秘书处跟他接触最多,相处也融洽亲切,有不同看法,我也直言无拘,另一可直言的是庄迪君博士,显示教总内部的民主开放与包容。如果去掉头上的光环,感觉陆老师就像童年时代隔邻和蔼敦朴的阿伯。
是的,去掉光环,这是我常想的,华教组织应去掉太多累赘的光环。林连玉与世长逝时,许多人认为叫“先生”太一般,应称之为“伟大的导师”,我在内的另一批人坚持用“先生”,觉得符合林连玉不华的特质。“华教斗士”也用得太滥了,不是矫情,而是用得太多,终而会掩盖了那份真与实。真的勇士,无需神化或鬼化,一如后来学者呼吁中台两岸要还原鲁迅的真面貌。
我觉得华社对陆老师不公,一边神化他,一边鬼化他。鬼化尚可群起反击,神化则不知不觉让陆老师甩不开包袱。他原可自然自在,捍卫想捍卫的,而无需过于道貌岸然,或过于在意外在的评论。记得编辑《教总33年》时,陆老师不同意亚遨与我要收入黄润岳的一篇文章《我所认识的林连玉先生》,内有段描述他们几个熟人打一次赌,在冷吉瀑布作天体运动脱光衣服,结果林连玉领先赤裸裸的跳入清溪……陆老师认为有损林连玉的形象。陆老师就缺乏林连玉这份洒脱。他听 了理由不坚持了,他又有这份接纳不同意见的宽大胸襟。
当陆老师后期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件,还有相依相伴的太太沉痛离世,大家都担心他的低落情绪,希望他有段安静的时间沉淀,也建议他写回忆录。
如今,陆老师虽有回吉隆坡,但大致已远离这城市的喧哗,安顿到南隅的小镇,那儿的淳朴与热情,与他原有的气质较共鸣,希望他的心情也获得安顿。我们身边的朋友都感觉到陆老师的沉默,但愿攀过高峰与跌过低谷,那是平和的沉淀后的静默。
作为晚辈,但共同度过有意义的时光,我衷心祝愿陆老师走出喧哗后,晚年的日子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1995年12月17日,董总及教总执行长莫泰熙与姚丽芳,于<石在火不灭>华教节宴会上,与华教元老:黄明治、沈慕羽、郭全强与陆庭谕合摄。元老都不在了,但永烙心版上。

1992年3月29日在沈老率领下,教总与吉隆坡教师公会同道亲到墓园祭拜林连玉。

2001年,华教节50100纪念教总成立50周年及林连玉百岁冥诞。凭舞台推出“老师,您好!”舞台剧。图为陆老师主持推介礼。左一为总监吴友凭,林连玉塑像后为扮演林连玉至出神入化的曾宏辉。

1985年4月,林连玉逝世的那一年,庄迪君博士与教总行政部人员在陆老师陪同下,到“隆情小筑”拜访林连玉,恭敬请教一些华教历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