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毓昌妹夫有诗见寄步韵一首〉是林连玉旧体诗中的代表作。这首诗曾发表于1954年11月12日《南洋商报》〈商余〉,并收录在1956年油印出版的《华文教育呼吁录》。 1986年1月19日,林连玉基金委员会在雪兰莪中华大会堂举办“林连玉导师追悼会”,尊孔中学校友、南洋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第一届毕业生李添椿在会中解读分析林先生〈吕毓昌妹夫有诗见寄步韵一首〉(1954年)之写作背景。在追悼会后,教总秘书处将演讲内容整理成文,题为《李添椿先生阐述林连玉先生写〈吕毓昌妹夫有诗见寄步韵一首〉的背景及其他》。 |
主席,各位社团代表以及所有到来追悼林老师的在座各位,我是林先生的一位学生,1954年高中毕业。由初中二到高中三,林先生都是我们的导师,其中四年是担任班主任。耳提面授,这个关系不可说不深,这份恩情不可说不重。所以,当陆庭谕先生要我上来讲述林先生的诗,我没有第二句话,一口答应,因为这是义不容辞。况且,这首诗写成之后,林先生曾在我们班上当作课文来讲解,配合那时他奋斗的精神。这首诗至今已有三、四十年了,不过印象犹深。我在此就我所知概述一些,假如有辞不达意、传神不够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原谅。
这首诗原本有一诗名,不过很长,后来有些报章把它当作无题来处理。
飘零作客滞南洲 时序浑忘春也秋

前面两句是讲他从中国到马来亚来,那年是1925年,林先生二十五岁。[1]来马来亚之后,到过几个地方,爱大华、加影、巴生,最后(1934年)在吉隆坡尊孔定居下来,在尊孔执教,所以“飘零作客滞南洲”。那时他是单身来的,所以是“飘零作客”,“南洲”是指南洋、马来亚。“时序浑忘春也秋”,从1925年到大战期间,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可以说是浑浑沌沌的过去。每天,除了上课,批改作业,剩下的时间就在逸园公馆打打麻将,不可能再有一些份外的工作或表现。原因是战前英殖民地政府对华校的态度是不闻不问,任由你自生自灭。那么,华校办学是由我们祖先出钱出力,一点一滴办起来的。所以,那时候教师除了上课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义务可以做,所以他说“浑忘”,浑浑沌沌的过去,不像以后的日子那么轰轰烈烈。
幸有嶙峋傲骨在 更无暮夜苞苴羞

可是,战后英殖民地(政府)认为让华校自生自灭,华校非但不灭,反而如春风野草,处处林绿,越来越可怕,所以,也就进一步想控制华校的生长。不但是控制,甚至是阻扰,最终的目的是最好是看不到。跟着而来的是一些报告书的拟定,最早的有《芬吴报告书》、《达立报告书》、《拉萨报告书》,还有一条条的法令跟着出来。那么相应而生的,为了抗拒教育法令,为了捍卫母语教育的生存,各州教师公会纷纷成立。那个时期,林连玉先生是吉隆坡教师公会的主席。以后就做了教总的主席。在担任教师公会主席的期间,是林连玉先生的生活从平淡转入英烈的开始。政府的一条法令,一份报告书出来,一有不对,他就即刻指出,即刻批评,即刻反对。所以当时的英政府把他当作眼中钉,想要对付他,除掉他。所以,他当时也时常告诉我们,他说既然卷入了这个漩涡,只有勇往直前,坐监牢,面对子弹,他都不顾了。他三番几次的告诉我们,他的家庭已经安排好了,随时可以为华校,为母语教育,为华人地位而牺牲自己。任何威胁吓不倒他。所以,便有第二句话:“幸有嶙峋傲骨在”。

那么,“更无暮夜苞苴羞”。“苞苴”就是包裹,就是包着东西,在旧社会拿来贿赂人家,巴结人家,买通人家,就是贿赂的意思。这种“肥肉”通常都是在夜晚偷偷摸摸的送去,所以“暮夜苞苴”。这种愧对天地良心的事情,他没有做。是不是没有机会做?错了!那时英殖民政府曾通过吉隆坡的侨领去说服他,要洋房,送洋房;要汽车,可以送汽车兼司机;甚至要做官嘛,不懂英文,不懂马来文也可以做官。如果林连玉要做官,他可能是第一位不懂英文,不懂马来文,只懂华文的官员。那时曾要给他一个官位,他不做;任何巴结,任何利诱,他不接受。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迫利诱不能使他屈服。他的精神是非常倔强的。
横挥铁腕批龙甲 怒奋空拳搏虎头
林连玉先生说他写这两句诗的灵感来自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是中国近代的大文豪,他的出名是因为他挑战旧社会,也是坚强不屈服的。不过鲁迅先生的那两句和林先生的两句,在消极和积极方面有很大的不同。鲁迅面对旧社会时,他只是冷对千夫指而已,他只是甘为孺子牛而已。林先生则是进一步短兵相接,以手肉搏,就是“搏虎头,批龙甲”。所谓“虎头”、“龙甲”都是指当时的英政府。“批龙甲”者,传说龙身上有麟,麟是顺着而生,假如有人敢这样(指由下而上)批龙的甲,那人必死无生。在老虎头上去搏牠,这也是危险万分的。在英殖民地时代,没什么人敢这样做。即使衔头再高,再有钱,再有势的人也不敢稍为对英政府说声“不”字;他说“是”,你不敢说“不是”,甚至是公务员。所以,当时为英政府服务的人,我们给他一个名字叫“Yes Man”,什么都是“Yes”,不是“No Man”,样样都顺着英政府。可是我们伟大的林先生,他敢“批龙甲”,他敢“搏虎头”。为了民族教育的生存,为了华文教育要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他做到这点。

在此,我顺带提一点,即有关华校生死存亡的一个约会。我们今天还能够听到弦歌声,不要忘记林先生当年惊险的约会。这场约会的时间我不太记得,不过肯定是在1953年或1954年。当年我们不是高中二,就是高中三。他跟英教育局会谈回来,还没进校长室,还没进办公室之前,就先到我们班上来。他说很惊险,“这场约会我没想到对方会举这样的一个问题。”时间、人物、地点,这些我不讲了,也记不清楚了,三十年了,不过精神的片断还记得。他说当时教育长官提出一个问题问他,那时他们已经忍无可忍,野蛮到硬硬要把林先生拉下来就是了。他说:“林先生,你口口声声说我们要消灭华族,你的文章,你的言谈,都说政府要消灭华校。现在,请你指出,在政府的报告书中,在政府的文告中,在政府的法令中,任何一章,任何一节,有提到‘消灭华校’这个字眼。”这是一个很难答复的问题。因为政府根本没有明文这么写。林先生说:“这个问题要是我不能答,不能驳倒他,我即刻就坐监牢。煽动、误导的罪名立刻成立。那么,华文教育的争取也不需要再提了。”所以我们说,好个林老师有急智、博学、多闻。因为这个问题不能正面答复的,所以林先生反问对方,他说:“你的政府最终目的就是实行国民学校,到了二十年,三十年后,是否还有方言学校存在?可否容许方言学校存在?不可以。那么既然没有方言学校存在,我请问阁下,这不是消灭是什么?方言学校不存在,不是消灭是什么?”对方在这场会议中就这样被林先生驳倒了。这才有以后继续斗争,继续发表文告,还有刚才教总主席所讲的马六甲的会谈。这是一场关键性的会谈。这是林先生在我们课堂上所提到的。讲到这里,林先生顺便提到一点,这也是要了解林先生的为人,要定林先生功过的人,特别要注意的一点,林先生不是一次,不是两次,他常常告诉我们,争取华文列为官方语文,争取母语教育平等,他这一生肯定看不到。你们这一生,也就是我们这一生,肯定看不到。他说这是一场长远的斗争,“在这一方面,我不是一个成功的人,我只是把问题提到历史上的人,我只是把问题提出来,让后代的子子孙孙有一个明确的方针,有一个斗争的对象,世世代代继续争取下去,总有一天会实现。”这一点非常重要。
海外孤雏孤苦甚 欲凭只掌挽狂流
这两句诗句,林老师迟迟不敢下笔,尤其是最后一句,林老师一直想修改,但后来还是没有修改。一来这是事实;二来也没有比这句话更好的表达。这一句话后来引起许多人的议论,攻击他、诋毁他,这是他意料中事。(攻击他的人)说他个人主义太强。
五十年代,我们高一、高三的时候,那时的高中生普遍面临一种苦闷,就是中学毕业后,不知何去何从,升学很有问题。在本地的,新加坡的马大,华校生很少有机会能进去。在中国方面,一九四九年解放,不能去。台湾升学风气还没开。所以,一般学子,甚至于一般在海外的侨胞,那时叫做侨胞,都是感到彷徨无主。像是没人照顾的孤儿。大陆照顾不到,台湾也照顾不到,我们变成海外孤儿。这个情况是非常苦的。
“欲凭只掌挽狂流”,这一句话我们可以讲,在讲这句话之前,我们可以提到一点。实际上我认为林老师一生中在精神上最孤单寂寞的一个时期,就是在他“批龙甲,搏虎头”的时期,那时他最孤单无助。怎么讲呢?那个时候的社会,人民的思潮大致可分为三类人。第一类是所谓有权势的人,有钱、有地位,在政府部门做高职位的人。这一班人可以说多数受英文教育的。他们一路来崇尚英国的文化,崇尚英国的精神,所以这种人要是不反对华文教育在这里生根,已经是很可爱了。要他们跟林先生去“批龙甲”,“搏虎头”,去争取,他们根本想都想不到,他们的思想意识根本就没这回事,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班人绝对不会支持林先生。

另外一批人,那时中共解放大陆,一九四九年。五〇、五一、五二年,那些唯物辩证的思想吹到马来西亚,书籍一批一批的来。那个时候的学生、知识份子,多多少少都受到感染,甚至有人服膺于毛泽东的“枪杆之下出政权”。这班比较激进的一批,人数相当多。社会人士有,学校里面林先生的同事有,甚至我们班上的同学有不屑林先生的作为者,认为林先生太软弱。由于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当时新加坡有“中学联”,孙罗文[2]的肖像比李光耀还要大,他是学生界的领袖。在工业界的,有林清祥。他们主张林先生要采取积极的行动,希望校园里面也有罢课,市场上有罢市的现象,以激进的行动争取华文教育的生存。不过林先生是先知先觉者,他所看到的问题比一般人还要透澈,所以他始终不主张用这种方式。他一贯的立场是遵循法律的途径,斗争到底,不半途而废;遵循教育、法律的途径,争取我们应得的权益。这一班人也不会同情林先生。

剩余的一批人像是舞台下看戏的观众。林先生唱得好的,表演得好的,照样给他几个掌声。讲得不对的,表演不够的地方,照样会跟着另外一班人唱倒采。我们如果翻开五十多年的报纸看看,时常都有攻击林先生的文章。那时我就有一个感慨,像这么一个人也都不能满足大众的要求,也都有这么多人攻击他,真是好人难做。所以,那个时期可说是林先生在精神上最孤单、最痛苦的时期。我顺带在此讲一句话,林先生曾经讲过:“是非自有公论,功过留待历史去评判。”这一句话可能有人会误会,以为是林先生因被政府褫夺公民权,被政府取消教师准证而发的。实际上在五三年、五四年,他已经向我们发出感慨。他当时讲这些话的心情是非常沉痛的,同时也非常失望,因为攻击他的人是来自自己的华裔同胞,是来自华裔的社团。所以他当时感到非常痛心。这就是“欲凭只掌挽狂流”。当时他说:“外人看了会说我妄自尊大、英雄主义”,这是他表示不满意这一句的一点。自己看来呢,他表示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能力挽回时代的潮流,他对自己的力量也曾表示怀疑,所以他想提出修改。可是,结果还是没有改,还是这么一直奋斗下去。现在有没有挽回,即使没有全部,我们也不能抹杀。现在宪法上已经有注明的小小的权益,这要不是林先生争取,我们现在可能不会听到一片弦歌声,华校的学生在上课。
这是林先生当时写这一首诗的心情、时代、背景,以及加上我个人所了解的,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也只能够做这么简单的叙述。
谢谢各位。
[1] 编按:林连玉南来马来亚的年份实为1927年。林连玉在〈林连玉自撰小史〉提到,集美学校因发生学潮而停办,他在那个时候南下,到新加披谒见校主陈嘉庚先生,请求复办集美学校。
[2] 孙罗文,新加坡华文中学学生联合会(中学联)主席,1956-64年在内安法令下被扣留,2010年去世,享年76岁。1950年代曾经拜访过林连玉先生。见〈李业霖:对林连玉老师的一点回忆〉,收录于《林连玉纪念馆通讯》(试刊号),2014年6月。